希望下一部《007》回到喜剧片的正路上

文

吴泽源

007过时了？其实这个问题从系列在上世纪60年代刚起头时，就一直伴随着詹姆斯·邦德。他的大男子主义作风，他对衰落的大英帝国的可笑忠诚，他引人尴尬的老爹笑话，和他身上永远弥漫的盲目自信，即便在近六十年前也与时代精神格格不入。 这也是007自诞生之初就饱受恶搞的原因：从1967年的《007别传之皇家夜总会》，到周星驰的《国产凌凌漆》和世纪之交的《王牌大贱谍》系列，邦德的自信与阳刚气概，总能催生出不错的讽刺喜剧。

《007别传之皇家夜总会》但007正传对自身的滑稽感也心照不宣——邦德对自己不合时宜特质的毫不自知，正是这个系列作为某种意义上的「喜剧片」的魅力来源。说到底，在《皇家赌场》之前，007电影只是经典老派的「Kiss Kiss Bang Bang」式娱乐，没有人会拿它的所谓「文本」与「内核」太过当真。 但也许是因为后冷战时期的布鲁斯南版邦德不正经地过了头，第六任邦德注定要在气质上有所反拨。

《007之诺博士》于是我们在丹尼尔·克雷格身上，看到了最严肃和真诚的邦德——不论在面对情人还是面对敌人时，他的态度都毫无戏谑，爱恨都同样真实。他不再是刀枪不入的超能角色，个人情感也不再免疫于背叛；克雷格版邦德或许比前几任邦德更能打了，但归根到底，他只是个容易受伤害的普通人。

《007：无暇赴死》与人设变化相匹配的，是克雷格时期007电影风格的写实化走向。特技不再天花乱坠，动作戏变得硬桥硬马，大反派虽仍是试图吞掉世界的架空式野心家，气质却已不像前作中一般浮夸。而在感官刺激之余，新阶段007电影还在试图做一些严肃表达，不论是对大英帝国时运的探讨，还是对邦德灵魂的弗洛伊德式挖掘。 但这些尝试的效果如何？从品牌角度上看，它们迎合了时代，却也模糊了邦德的面貌。克雷格版邦德，与同时期其他主流商业电影中的英雄形象更趋同了（比如杰森·伯恩和贝尔版蝙蝠侠）。而它的核心竞争力，似乎在一部部影片顺应时代的策略性调整中被消磨殆尽。毕竟，像邦德这样的大男子主义形象，经不起这个时代的仔细审视。

《007：无暇赴死》观看克雷格时期的邦德电影，总体上是一个令人沮丧的过程。的确，我们能从精良的动作戏和精美的画面中，得到感官愉悦，但与此同时我们又不得不见证邦德失去自己曾拥有的一切。事实上，在克雷格主演的五部邦德电影中，情绪意义上的最高点是在《皇家赌场》中邦德与伊娃·格林共度假期时。在那之前，邦德得到了一些东西，而在那之后的四又三分之一部电影中，等待邦德的只有一次次失去。 在《量子危机》中，邦德用杀戮麻痹失去所爱的痛苦；在《天幕杀机》和《幽灵党》中，邦德失去了如同母亲的上司M，也失去了对自己身份的幻想。在最新的这部克雷格终章《无暇赴死》中，邦德的失去则达到顶峰：他失去了CIA好友莱特，失去了虽然邪恶却与他算是棋逢对手的幽灵党头子布洛菲，在孤独与蹉跎中失去了岁月，失去了007这个代号，到最后，他还要与最爱的两位亲人失之交臂……

《007：无暇赴死》把《无暇赴死》视作最苦最惨的一部007电影，完全不夸张。昔日片叶不沾身的邦德，如今做起了拖家带口的好男人，为伴侣拎行李为女儿做早餐，为了过上安静的家庭生活，当天退休也乐得其所。但反派注定不会放过他们一家三口——《无暇赴死》的两位反派布洛菲（克里斯托弗·沃尔茨）和萨芬（拉米·马雷克）行事缺乏逻辑，唯一可以被辨认的行为动机，就是不让邦德好过。而他们在这方面都很成功。

《007：无暇赴死》克雷格版007故事，似乎注定要以悲剧结尾收场。他背负了太多过时的价值理念，在一个严肃的语境下，这样的人物注定积重难返。所以在邦德离去后，拉尔夫·费因斯饰演的M会拿杰克·伦敦的这段话向其致敬：「人的应有职能应当是去生活，而不只是活着。我不会只为延长生命而苟延残喘。我会好好利用我的时间。」 与其苟延残喘，不如辉煌离去。克雷格版邦德在悲壮的夕阳余晖下离别，如此的决绝姿态保留了爱国者的庄严，保留了传统英国绅士的风度。如果007系列就此收场，也不会是一个糟糕的谢幕方式。 但007系列显然没有收手意图。在《无暇赴死》字幕最后，「詹姆斯·邦德会归来」的字样再次出现。而这部电影也紧跟时代，添加了许多具有政治觉悟的内容，不论是替代邦德取得007代号的黑人女特工，Q先生与同性伴侣的初次家中约会，还是《伦敦生活》编剧兼女主演菲比·沃勒-布里奇极具辨识度的台词输出……

《007：无暇赴死》种种迹象都表明，007系列还不想赴死，它在试图高效地增加影片的多元化程度，以便为克雷格卸任后的系列发展留出更多后路。但至少从现在来看，007的前景不明。长久IP传统，注定让它船大难掉头，不论是对角色固有形象的颠覆，还是对多元化元素的纳入，都不会像没有历史包袱的同类商业电影一样做得彻底。而苦于维系IP传统的疲惫，也会在作品本身和主创的输出中显现：导演凯瑞·福永在执掌《无暇赴死》时明显兴致寥寥，完全没了他在其他作品中的乍现灵光。

凯瑞·福永与丹尼尔·克雷格或许，007的掌门人早晚该明白，人应当好好利用自己的时间，而不是苟延残喘。他们可以考虑采取迪士尼处理《星战》系列的方式，将IP分散为更为轻便的个体；也可以从故事上着手，让下一阶段007在保留一定深度的同时，重回「喜剧片」的正路。 不然的话，007的命运大概依旧是赴死，只不过其身姿不会像克雷格一样慷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