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妈:“为了生你,我嫁人2次,在避孕套上扎了17个洞。”
2009年,清明节。
我从遥远的西北回了趟老家,去给老简上坟。
几千公里的山水里,春意在清明的细雨里舒展。
我靠着绿皮火车车窗,脸颊一片冰凉。
车窗的倒映里,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张满是皱纹,常年阴沉着的脸。
那是老简的脸。
我伸出手,想要穿过时光去触他鬓边的白发,指尖却只有一片冰凉。
老简的坟葬在瓦子河对面的北山上,山路崎岖,杂草疯长。
坟上开满了密密麻麻的白色刺藤花。
我坐在墓旁,从包里取出老简他喝了一辈子的丰谷替他满上。
山风摇晃,墓前一棵老柏树的影子轻轻落在我的身上。
我端起酒杯敬了老简,对着墓碑喊他:“爸。”
“爸……”
没错,老简是我爸。
但我和他的关系却很复杂。
复杂到我并不想有他这么个爸。
所以从初中起,每当别人问起我的家人,我都说我是孤儿。
后来,老简也不知道从哪知道我对人说自己是孤儿的事。他喝得烂醉,打电话张口就骂我是王八羔子,是狗娘养的,是白眼狼。
早知道我是这样没良心的畜牲,他当年就该直接一把掐死我。
何必苦死累活的把我养大。
再不济,就是扔狼沟里喂狼也好过把我这个孽障养大来得强。
窗外,有大雨簌簌的落下。
有沉重的而压抑的痛苦从心底攀爬。
我看着朦胧的雨幕,脑海里浮现出小时候与老简生活的一幕又一幕……
从我记事起就没了妈,老简说她死了。
生我的时候难产死的。
说这话的时候,老简正在喝酒。
他有些醉,迷糊的看着我,满脸有莫名的厌弃。
他说:“你那短命的妈怎么不把你一起带走。”
“废物,拖油瓶……”
那时我还很年幼,不过4、5岁的样子,朦朦胧胧意识到了什么,又没有听懂。
我婆从里屋出来,满脸的皱纹变得更加紧凑,她拉起我的手往门外走。
一边走她一边骂我醉酒的爸:“作孽啊,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。”
“当初,我就说干脆不要养,他是儿子,当时送人人家给的营养费都够你再娶……”我婆看了看我,停住了嘴,抓了话头说:“你少喝点吧,从那个时候起就喝喝喝,再喝下去你还怎么做木工?“
“再喝下去,你人就真的彻底废了啊!”
那时候,我常年生病,我婆也有气管炎,家里家外,上上下下都靠着我爸老简做木匠的手艺养活。
但从我记事起,老简就长期酗酒,很少出工。
以前还有很多人上门请他,几次他喝酒误事,把活做得稀烂后,也就无人问津了。
偶尔,只有零散不挣钱的苦活给他,勉强维持生计。
就算是这样,我婆的规劝对老简也毫无作用。
老简一把摔了酒瓶,理也没理我婆的话,摇摇晃晃朝外走了。
我婆看着老简醉酒踉跄的身影,又看看我,连说了几个作孽后却红了眼用衣袖抹泪。
那天的云格外密,笼罩山头,漆黑一片。
夜里下了大雨,屋顶的破瓦乱响,隐约中我似乎听见我婆在和老简说话。
我婆好像是说要把我送去哪里。
送到什么人家里,她说那家人没儿,也不嫌我大养不亲,人家就是弄个男孩劳动力回去,以后也不用给我念几年书,成人了就在家里帮着干活。
也算是一个去处。
我婆对老简说:“儿啊,你一辈子还长,何必绑在……”
砰的一声,似乎是老简又在发脾气,掀翻了桌子。
山雨急急的打,我在半梦半醒间挣扎,像是梦魇一般,醒不过来,也睡不过去。
迷糊中,似乎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把我抱起,酒精的味道弥漫在我的鼻尖。
我睁开眼看见,老简把我抱到了他的面包车上。
他替我盖上他的外套,他说:“没事,睡吧。”
“睡吧。”
我点点头,再闭眼就沉沉的睡过去了。
梦里,有湿哒哒的雨声碎了一地。
第二天醒来的时候,我已经在一个陌生的工棚里了。
老简一边替我铺床,一边跟我说他已经替我找好了幼儿园,以后他就在这个工地打工,而我则跟着他一起在这里生活。
我认真的点点头。
从那以后,我和老简就在简陋的工棚相依为命。
老简上工地以后,酗酒的习惯改了不少,他只在不上工的时候喝。但他脾气还是一样的差,嘴里总是乱七八糟的骂。
骂我蠢货,骂我笨,脾气上头了也骂我小杂种。
起初我不懂,以为他只是骂。
后来,我渐渐长大,听得懂话了。
升一年级那天,老简送我去学校。
他替我买了崭新的书包和文具。
他说:“小杂种,又浪费老子的钱。”
我小心翼翼接过,捧着手心看了又看,整夜的梦里都是老简那沧桑的脸。
上学的后不久,遇到了母亲节。
老师布置的作业是送妈妈一束手工花,我拿着那束花回家,第一次认真的问老简:“我为什么没有妈妈?”
老简为我煮饭的手一顿,良久,他才骂骂咧咧说:“你妈,早死了。”
老简说我妈她是生我的时候难产死的。
小时候我不懂,我信任老简的每一句话。
我天真的以为,我妈她就是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。
我甚至还因此自责难过,一度在成长中尽量的不给老简添麻烦。
我放学回家就开始学着给老简做饭,洗他从工地里换下满是尘土的衣服。
我常常在夕阳西下时,看着围满绿网布的工地里,老简在高架上攀爬的身影觉得踏实和幸福。
他是我爸。
我以为,生活虽然苦累,但有老简他,日子就不会太难过。
但一切都只是我天真的想法而已。
九岁那年春节,我婆忽然病重去世,老简带我回家奔丧。
他没有哭,面对他母亲的死亡,他平静的像个路人一样。
但我婆下葬那天,他在坟前跪了整整一夜。
也是那个时候,我才从村里人口中得知,我妈是和我爸不和走了的,她根本没有死。
那一刻,我才明白,原来根本没有什么难产。
我妈也没有死。
我急急忙忙跑去质问我爸,问他为什么要说我妈死了。
为什么要骗我?
我爸在我婆坟前,他双目通红,他死死的看着我,一字一句说:“老子说她死了,她就是死了!”
那一次,我爸下了狠手,他站起来一脚踹在我肚皮上。
我从菜田里滚下去,滚到烂泥沟里。
我爸站在高处俯视我,他说:“以后,这个家绝不允许你提你妈半个字。”
漫天的云霞落下,我对老简最后一丝温暖也在冰冷的山风里融化。
从那以后,我再也没喊过老简一次爸。
我也不肯再跟老简出门打工。
老简拿我没办法,只能把我丢在了农村上学。
然后托人给我做饭洗衣,每月按时拿钱给人家。
每逢节假他才回家看我。
说是看我,其实还是他回来酗酒。
我婆死后的几年,我爸酗酒越来越凶,期间他几次过度饮酒晕倒被送往了医院。
但老简不在乎。
我也不在乎。
回到农村的日子,我常被村里的孩子指着鼻子说没妈,说是杂种,烂货……我血性上头跟人打了一架,他们人多势众,结果自然是我头破血流。
我捂着头上的伤口,脸上是尘土混着血。
老简正在小饭桌上喝酒,斜眼看我,张口就骂:“死崽子,又跟人打架。”
“还没出息,打输了。”
“我不是跟你说了嘛,你从厨房拿把刀,随便乱捅也不至于输了啊。”
你看,可笑吧。
一个父亲,面对自己的儿子,教的尽是这样的话。
但幼年的我也早就已经习惯了。
习惯了老简他的冷漠。
也习惯了他的嘲讽。
他不会问我为什么跟人打架,也不会问我伤口痛不痛。
我捂着还在淌血的伤口,忽然鬼使神差的第一次认真的看着老简,我问他:“爸,我妈到底在哪?”
老简的酒瓶顿住,良久他才说:“死了。”
“早死了。”
那天,我的心彻底的寒凉。
夜晚,有星子沉寂。
蛙声齐鸣,睡梦中有浓重的酒气袭来,额头也一阵冰凉。
我隐约嗅出是消毒水的味道。
是老简。
但我实在太困了,也并不想理他,所以我只是继续睡我的。
迷迷糊糊,我在满屋烂臭的酒味里梦见了一个陌生的女人。
也许她就是我妈。
梦里,她告诉我说她就是因为老简这么个窝囊样才跑了的。
一个男人,酗酒成性,冷漠冰凉。
她为什么不跑。
凭什么不跑。
那一夜,我似乎从中找到了答案,一个让我更恨老简答案。
从此,我和老简再无多话。
初中毕业,我没考上高中,我吊儿郎当和学校那一群死党约好去上职中。
我以为上职中这种事,老简肯定是同意的。
少花钱,早工作,不给他添麻烦,他知道我没考上肯定乐开了花。
但我没有想到的是,老简得到消息后,竟然连夜从工地跑回了家。
他拿了竹子,恶狠狠瞪我骂:“你他妈果然是个没出息的窝囊废!”
“老子辛辛苦苦,累死累活供你读了那么多年,你连个高中都考不起,老子打死你算了!”
我站在瓦子河对面,和他对骂:“我没求你供我。”
“是你自己要供。”
“反正,我就这个样。”
老简登时气得青筋暴起,直接淌着河水过来,撵着我打。
我一动不动,仍由他抽。
浑身的像是被毒蛇缠绕一样,火辣辣的痛。
老简打着打着,忽然不动了,他躬身蹲在地上,垂着头,看不清脸。
河水倒映出他模糊的轮廓和鬓角的白发。
良久,他栽倒在河里,我拽起他回去找了村里老医生。
老医生给他简单的检查,就让村里人把他送到了大医院。
第二天检查结果出来后,医生说老简他说晕倒的问题不大,只是情绪太激动,受刺激才没缓过那口气。
但有个问题很大。
我回过神,听见医生一字一句说:“你爸他应该是常年酗酒和工地生活,胃溃疡严重,千疮百孔了。”
“应该是多次有出血情况。要及时治疗了。”
医生说完,老简也醒了。
他从病床爬起来,开口就怼医生:“老子屁事没有,别吓唬小孩子。”
“老子一天三顿酒也没事。”
说完,老简就带着我离开了医院。
连医药费都没去交,后来医院还找了好几次,老简都耍无赖说没钱,拖着。
你看,老简他就是这样,没皮没脸,能交给我的也就是那点地痞流氓文化。
但老简却在出院后,固执的又花了一笔高价送我去了私立高中。
择校费是他东拼西凑借遍了亲友。
我本来不肯去,但老简说不去也可以,那就跟他一起去工地下苦力,反正不能让我去职中浪费他的钱。
“凭什么送你去职中逍遥快活?”
“老子偏不!”
老简一副狠样,我也来了气性,背起行囊张嘴就要了半年的生活费。
他不是不想让我好过吗?
那我又凭什么让他好过。
我不仅要去读高价学校,我还要找名师补课,我还要考上大学……我心里憋着坏,要让老简为了钱呕心沥血。
老简后来也确实为了我读书而多次低头,我读高中那几年,他为了支撑我的学习,又前后找亲友借了几圈。
借了不还,借了又借。
以至于,后来人家看了他就躲。
但就算这样,我也从不肯体谅他。
我只觉得一切都是他应该的。
他是一个根本就不负责任的爸爸。
直到我上大学后,才渐渐从少年幼稚的仇恨心理走上了社会的正轨。
大学期间我开始懂事,做一点兼职,赚钱贴补自己。
偶尔也会和老简打一个电话,说上三两句话。
但我大学的几年里,老简却更加糊涂,他酗酒之外还喜欢看人赌棋。
起初总是他赢,他赢了钱也不乱花,赶紧还了欠钱的人家。
可后来他就总是输了,连输几次后,他就老糊涂了似的,偷偷的拿工地的材料去卖。
工地把他送进了局子,他被警察逮住。
我寒假去保释他。
我为他感到耻辱和恶心。
他老了,不像以前那样高大威武,是我不能反抗的对象。
那时老简已经被工地生活压榨得没了人形,他弓腰驼背,站在已经一米八的我的面前显得格外卑微又矮小。
我冲他破口大骂,我问他他说:“你不要老脸也就算了!”
“你留下案底,我毕业找工作还要受你影响!”
老简第一次垂着头一声不吭,他满头白发,张张嘴半晌才吐出一个卑微又可怜的声音。
他小心翼翼的跟我解释说他没有偷,那些是工地扔了的。
是有人看他不惯,故意举报的他。
我不容他狡辩,开口直接吼:“你说你没偷就没偷?”
“没偷,你会被抓?”
老简的眼睛顿时一片灰暗,他咬着唇,很久都说不出话。
直到我要走,他才闷闷的说:“对不起。”
“给你丢人了。”
我理了理身上的白衬衫,斜眼看见老简一身褴褛旧衣。脚上一双破旧的塑料胶鞋,似乎是穿了很多年,鞋面破了几个洞,露出一点满是褶皱黢黑的脚背。
鞋后跟也坏了,张了口露出满是线疙瘩的破旧袜子。
我忽然想起,似乎从我上高中以后老简就从没有再添过一身衣服,一双鞋子。
甚至,他连头发都很少理了。
喝酒也只喝最最便宜的几块钱一瓶的丰谷。
胸口猛地一阵刺痛,我张张嘴还没说话,老简就已经转身走了。
他弓腰驼背,像乞丐一样,灰溜溜的从我面前逃走。
从那以后,老简除了打钱给我以外,就彻底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。
我没有他的消息,也没有再听说他偷或者赌棋。
毕业后,我凭借优异的成绩进入了一家不错的公司,第一个月就挣了一笔老简半年都挣不到的钱。
我拿着钱给自己从上到下换了衣服鞋子,还带着朋友去吃饭唱歌。
酒过三巡,我在KTV里接到短信通知,是银行的。
老简还在按月给我打钱。
我酒劲上头,迷迷糊糊打了老简的电话,电话那头有哗哗的冲水声。
老简的声音有藏不住的高兴,那是我大学几年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。
但我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不用给我打钱了,我不需要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的响着水声。
我喂了几声,也没有人应。
我以为信号不好,直接切断了,继续投入声色之中。
轰鸣的歌声里,我扬眉吐气,第一次觉得痛快又舒坦。
工作几年后,我没存下钱,但谈了一个家境不错的女朋友。
我一直跟女朋友说我是孤儿。
没有家庭,也没有父母。
起初,我只是不想提及老简,可一直到了谈婚论嫁,我也不想再提老简。
结婚那天,女朋友大宴宾客,我孤身一人在热闹之中,看着华丽的酒宴有种梦幻的幸福。
热闹的人群中,我仿佛一眼看见了老简。
还是那身褴褛旧衣破鞋,从门口一闪而过。
我心慌的追出去,却什么也没有找到。
晚上,洞房花烛,妻子在床上数宾客的红包,一一登记。
数到其中一个,妻子忽然高声叫我,她说:“太奇怪了,这个没有名字的红包里面竟然有6万块!”
“而且还是用红纸包了几层放在红包里的。”
一刹那,我猛地想起婚宴上看见过的那张熟悉的脸。
他依旧穿着一身破衣,一双军绿色的破鞋,从我喜庆热闹的婚宴上走过。
高朋满座,新娘新郎……
主持人的祝福词里说:虽然我们新郎身世坎坷,但他从一个孤儿拼出了一番事业和成就……
那一刻,老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,他只是沉默着,沉默的躬下腰驮着背从人群里走过。
想起他卑微矮小的背影,我的心忽然间一阵闷痛。
我拿起那个红包,翻里面皱巴巴的钱泪如雨下。
那晚,我对妻子说出了事实。
从头至尾交待了我与老简的一切。
第二天,在我妻子的谅解下,收拾了行李回老家找老简。
但走遍了村子也没有找到老简的身影,直到问起一个和老简熟识的老叔才知道,老简他病了,在医院。
临走的时候,老叔忽然跟我说:“你长得和你妈真像。”
“像一个模样刻出来的样。”
我的心猛地被刺了一下。
关于我妈,老简从来不让多提。
我抬头看着老叔,正想开口说话的时候,老叔忽然又说:“不过,你的眼睛更像那个背时鬼。”
“就是你妈跟着他跑的那个……”
我震惊错愕,不可思议的看着老叔他。
心中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一些可怕又沉重的东西。
老叔杵着拐杖长叹了一口气,他说:“诚崽啊,你不知道,你爸老简他这辈子,苦啊。”
窗外有呼号的山风卷过,掀起那些深藏多年的的往事。
老叔告诉我说,其实我和老简并无血缘。
当年,我妈小云和老简是少时相识,老简一直对小云有喜欢的心思,但因为家穷而从未提及。
再遇见时,小云是未婚先孕,没了活路在这片梨林里自杀。
那天做工回家的老简好心救下她,带她回家。
当时的老简已经是瓦子河小有名气的木匠,虽然家穷,但因为有手艺吃饭娶媳妇并不是什么问题。
谁也没有想到,老简会就那样下决心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。
老简隐瞒小云自杀,也隐瞒了小云已孕,隐瞒了有关这个小云不堪的一切。
他下定决心要给她一个家,一个遮风挡雨,能活人的家。
小云畏畏缩缩站在老简身后,听老简坚定的说要娶她,红了眼圈。
婚后,老简更是巴心巴肝的对小云好,里里外外把小云养得白白胖胖,很快就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。
这个孩子就是我。
那时候老简把小小的我抱在手里,满心都是欢喜。
他轻轻的哄着孩子,眉开眼笑对小云说:“儿子像你,以后肯定有出息。”
小云没说话,目光望去窗外满是忧伤。
就算是这样,如果肯照常走,老天肯放过老简他,也许老简就不会烈酒入喉,一生痛苦。
一切悲剧也都能改写。
偏偏命运弄人,小云在婚后第三年就跟人跑了。
对,她跟人跑了。
那个人,是我从未谋面的血缘上的父亲。
那是个混子,当年就是因为打架把人捅成重伤被抓。
他从牢里放出来的第一天就找到了小云。
等老简回家后,屋里已经空空荡荡。
男人带走了小云,也带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和积蓄。
只有炕上一个孩子嗷嗷大哭。
当时人们都说小云这是作孽。
流言蜚语里,还有人说看我长得也根本不像老简。
孩子不像老简。
老简的妈抱着孩子闹到了小云的娘家,打了几回,骂了几回,最后一次不可开交的时候老简拉走了他妈。
他终于如实的告诉了他妈,其实他早知道小云的事,孩子的事。
我婆听得脸色惨白,她死死的盯着老简,良久才咬牙恨恨的把我摔在老简的怀里。
转身走进了一片浓荫里。
后来,我婆一直想把我送人,让老简再娶重新过日子。
前后送过几次,但遇到的人家都不太好,不是打就是骂,要么就是要养我长大送我去下苦力。
我一见他,便嚎啕大哭,泪眼汪汪,跌跌撞撞往他怀里钻。
终究他还是把我抱回了家。
他咬紧了牙还是自己养。
但他也许从来没有想过,我和他之间竟会变成最后的样子。
那一夜,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从老叔家离开,又是怎么找到的医院。
我只知道,我一定要找到他。
一定要马上找到他。
但我没想到,我找到老简的时候,是在医院肿瘤科的病房。
他躺在病床上眯着浑浊的眼睛看我,良久才不可置信的喊我:“诚崽?”
他声音满是颤抖。
我点了点头,看着瘦骨嶙峋的他,忍不住红了眼睛。
强忍着泪意,我想跟他说说话,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。
我只是老简他:“你去过我的婚……”
我话还没说完,老简就点了点头。
然后,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,紧张的抬起头看着我着急的说:“那六万块钱,是我卖了祖屋得来的。”
“是干净的。”
我的心又闷闷的痛着,没接话。
下午,老简发病,痛得满床打滚。
他咬着牙,浑身是冷汗,我被他的样子吓得心里发慌。
找到医生时,医生才告诉我说老简是胃癌晚期,任何的药物和化疗都没有用了。
我透过门缝看着里面蜷缩着咬牙忍着剧痛的老简,无法相信会是这个结果。
医生却告诉我说,其实老简两年前就在医院诊断出了胃癌。当时医生建议他立马手术。
如果手术成功的话,可能还能有一定的存活期。
但老简不同意。
他只是笑笑,求着医生给他多开些止痛药。
就连止痛药,老简也一再说要开最便宜的。
他说他不怕副作用,只有能止疼,让他继续上工地就行。
医生无可奈何,劝了又劝,甚至还骂老简说:“命重要还是钱重要?”
老简垂下头,看着脚上满是破洞的旧鞋。
他说:“医生,我还有孩子要养。”
“他还在上学……”
医生说完,摇摇头,长叹一口气转身走了。
窗外,夕阳的余光洒在长长的走廊上,人来人往。
我的心痛得无法呼吸,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,我第一次无比痛恨这么多年来对老简的漠视和冷淡。
我的灵魂不断撕裂,我靠着墙根蹲下,捂着嘴浑身发颤,眼泪簌簌的落下。
那天晚上,我打了热水替老简擦身子。
老简捏着满是疙瘩的黑色破秋衣不肯,他说不用麻烦的。
我没说话,固执的拉了帘子替他脱衣。
衣服一脱,我才发现老简已经瘦得没有人形了。
他浑身都是骨头,一根一根,像是工地被人踩碎的排架一样。
我的手忍不住的抖,那些骨头膈在我的手上,化作一把把刀,一刀一刀的刺进我的胸口。
有鲜血如泣,蔓延一地。
擦好身体后,我拿了干净衣服替他换好,就准备去倒水。
走到门口,靠在床上的老简忽然对喊我。
“崽崽……”
我身形顿住。
崽崽……是我们那里父母喊儿的昵称。
老简他从没有这样喊过我。
“对不起。”
“你小时候,爸对不起你……”
老简的声音哽咽,嘶哑,泪意从话里流淌。
我顿了顿脚步,没有回头,端着水盆走进长廊的光影里。
心中满是悔恨。
我满脑子都是老简那句对不起。
在医院半个月后,老简在最后一次疼痛中再也没有醒过来。
他临死之前是蜷缩在病床上,迷迷糊糊喊我崽崽。
他说:“崽崽,痛啊。”
“爸痛啊……”
我跪在地上求医生救救他,医生却摇摇头说老简是因为长期过量服用止痛药产生了耐药性。
没有办法。
谁也没有办法。
老简就那样,在病痛无尽的折磨中闭上了眼睛。
生命的尽头,他什么也没有留给我。
病房里,一片死寂。
老简死后,我把他的骨灰带回了老家。
老简在病房里就交待了我他的后事不要操办,也没有什么亲戚会来。至于坟地……老简想了很久,最后才跟我说,他说:“我死后,你就把我葬在了瓦子河的北山梨林里吧。”
“我喜欢那。”
葬他那天,有大风飞扬,吹散梨花一地。
上香的人走后,我独自坐在老简的坟前看夕阳落坡,看黑暗吞噬山林。
一片漆黑的冷风中,我的眼泪冰冷刺骨。
就着一抹银灰色的月光,我抬头望向老简的墓碑。
那天,我替老简倒了他最喜欢的丰谷。
我举起手中烈酒陪他。
冷酒入喉,胃中一片火辣。
像是无尽的烈火焚烧着我。
我伸手触摸着老简的墓碑。
我哭笑着说:“爸,你真傻!”
“当初,干嘛要苦死累活养我这么一个累赘啊。”
“养我这么一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啊……”
山谷空响,一阵一阵,像极了老简的回应一样。
银灰色的月光泄在山尖上,朦朦胧胧间我似乎又看见了老简那张满是皱纹的脸。
他还是穿着一身褴褛旧衣,一双破鞋,一步一步弓腰驼背朝我走来。
他朝我笑着,慈爱的看着我,他说:“崽崽。”
“崽崽……”